对有着悠久农耕文明史的中国而言，村庄是最小的细胞，也是最基础的文化单元。据《2005年村镇建设统计公报》，2005年中国有村庄313.7万个。《2016年城乡建设统计公报》则显示中国的村庄还有261.7万个，在11年的时间里减少了52万个。传统村落面临衰落。

2022年，文旅部等6部门联合出台了《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》，将文旅融合列入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重点领域。同年，十里芳菲落地钓源古村，致力于将其打造一个农文旅综合体，重新激活古村活力。

位于江西吉安的钓源古村拥有1000多年的历史，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。钓源古村始建于唐末，是欧阳修的后裔及同宗的聚居地。但为了改善居住条件，近年来村民们陆续搬离。钓源的房屋很快颓败，屋顶坍塌、漏雨发霉。

从钓源古村的开发案例来看，文旅产业如何赋能乡村振兴？乡村文旅如何带动区域发展？对此，近日澎湃新闻（www.thepaper.cn）专访了乡村文旅实践者、十里芳菲创始人张蓓，分享她的观察与思考。

花间堂、十里芳菲创始人 张蓓

建设“大钓源”，带动周边村落发展

澎湃新闻：您之前选择在丽江、香格里拉等旅游目的地，或杭州、苏州等一二线城市打造项目，这次选择的却是钓源古村。项目点从大都市、旅游目的地转向乡村，是出于哪些考虑？

张蓓：行业常规看待文旅项目的视角，是从外向内的。但我在打造花间堂和十里芳菲时，都是从内向外看的。花间堂的第一个院子在丽江，我推开门一看，感觉那就像我爷爷奶奶家的四合院。我便想把小时候对幸福生活的理想化感受都呈现出来。因此，花间堂打造的是一个理想化的家，目的就是安顿我的身心。不论是在香格里拉藏族土司风格的家，或是在平江路潘祖荫的故居，我都会深入到一种类型的家庭里，过好日子。

但慢慢往前走，我便无法仅把身心安顿在家的尺度了。我想更返璞归真，思考更高维度的事，获得心灵成长。钓源不在丽江、西溪这样的旅游目的地，但看到钓源，我所受的冲击很大。最吸引我的一点是，钓源是一个完整的村落，能够让人回到乡村最初始的状态。

我认为我们看待乡村大致有三个视角。农耕视角下的传统村落，村落与外界的关系是以农产品为主的交换模式，因此村落的价值是物化的。文旅视角下的村落，村落与外来游客的关系是以在地风土和生活方式为主的体验的交换，因此村落的价值是文化的。第三个层级，乡村是围绕着“人”来建设的，以满足人的再生产为目标。这样的村落是以生命力为导向的，其生产也服务于生活。在这样的村落中，人们会更加关注身体的休整和精神的成长，找回生命的饱满感和丰盈感。钓源打动我的，便是它能体现乡村最初最纯粹的意义所在，返璞归真。

钓源古村修复前后对比。 钓源·十里芳菲 图

澎湃新闻：您已在浙江、四川、江西等多地打造项目。在您看来，如何因地制宜地体现乡村文旅综合体的在地性？以钓源为例，如何表现吉安乡村的地方特色？

张蓓：首先，只有看见乡村、尊重乡村，方能保存、弘扬乡村的在地性。比如钓源，它始建于唐末，欧阳修的宗亲后裔在此聚居繁衍。它的赣派建筑、水系、树木，都保存的相当完好。我们对周围的大樟树做了全面普查，接下来我们还要一棵一棵地给这些樟树挂牌，一共26600多棵。

其次，我们要将欧阳修文化这样的重要在地文化，更好地融入乡村文旅场景中。钓源景区从2015年起成为国家4A级景区。游客只要会背《醉翁亭记》，便能免景区门票。接下来我们还将设置诗词打卡点位，游客只要完成打卡就会得到一个徽章，景区门票终身免费。

第三，发掘乡村文旅项目的在地性，必须与更多同道者合作，着眼更大区域，带动区域文化的发展。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近年来一直在推进“诗教润乡土”活动，该研究所由叶嘉莹先生创建并一直担任所长至今。我们正在积极对接，希望能将视野进一步扩大，发掘区域内其他古村保存的民间诗词。它们不一定有名，但具有极强的乡土性与在地文化性。

澎湃新闻：近日文旅部颁布了143条全国乡村旅游的精品线路。吉安还有古村诸如吉水县的燕坊古村、青原区的美陂古村等。这些古村间是否存在竞争关系？如何促进钓源古村周边区域的整体发展？

张蓓：首先，就文旅行业的性质而言，大家不应是竞争关系，而应形成聚集势能。比如一个旅游目的地有成千上万个文旅业态，它们都会作为终端，共同吸引游客，协同发展。

第二，每个村落核心文化的独特性都是不可复制的，各美其美。例如美陂古村，文脉深厚，既出文人也出将军，还有深厚的红色文化资源。而钓源的优势在于，它有传承千年的农耕文化传统，我们可以完整地在这里体验农耕生活。欧阳修的宗亲后裔在此聚居繁衍，白鹭洲书院的首任山长欧阳守道也来自这里，文天祥便是他的女婿。

第三，我们会用香樟古道去串联钓源周边的古村，不但能将钓源的游客资源输送过去，同时能带动这些古村的老百姓加入乡村产业的建设。此外，通过“蝴蝶返乡计划”，我们对周边古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，如免费帮助村民简易设计小客栈、小饭店。最终，钓源不但能完成对客源的输送，也带动周边乡村的产业发展。这就是我们的“大钓源”概念。

打造农文旅综合体，需要基于村民视角

澎湃新闻：钓源“新农业、新服务、新家园”的乡村打造新模式具体指什么？它和传统模式相比，到底新在何处？

张蓓：我认为，这种模式新在更加返璞归真。比方说新农业，我们实施的是自然农耕，不施农药、化肥，甚至不去拔草，让农作物在田地里用最自然的状态生长，吃到食物本真的味道。

第二，村落有个微生物降解系统，并推行垃圾分类。所有的厨余垃圾、落叶纸张、猪场粪便等等有机物，都会通过微生物降解生成有机肥还田，实现土壤改良。

第三，我们正在打造一个叫做“种子的理想”的篇章，会对所有外来种子进行溯源，了解它们与本地作物是否会冲突，再考虑是否留种。我们的“新农人部”已初步使整个村落实现了四季瓜果、时令蔬菜的田间直采和小龙虾自由。我们也向周边村民提出了食品标准，若达标即可在村里售卖，不抽取任何成本。

返璞归真、自给自足、分享有余，便是钓源新农业的意义价值及践行方式。

钓源古村实施自然农耕耕种的稻田。 钓源·十里芳菲 图

澎湃新闻：我们注意到，钓源的新农业体系融合打通了一、二、三产。那么在乡村农业生产端和消费服务端打通的实践过程中，难点与挑战是什么？

张蓓：我认为，乡村文旅的根本意义就在于怎样把生产生活的环节体验化，转化成可被人感知的形态。而打通生产端与文化消费端的难点在于，我们需要有足够耐心，接受这个慢慢感知、转化的过程。比如在东方香堂，游客可以买到由沉香、樟树等制成的“钓源千樟”香礼盒，还能参与体验制香过程，并能通过课程学会怎样进一步打开嗅觉。十里芳菲就是一个慢慢做的项目，对于我和我的团队来说是一个慢慢做的过程。而对于来到这个村子的人，也将体验这种慢慢感知、慢慢打开的过程。

通过新农业与新服务的连结，我们终将组建一个“新家园”。它是一个社区，或一个治理系统。从花间堂到十里芳菲，“家”的概念在不断扩大，从原本足不出户的家庭，进入到一个广阔的天地中。我们每个村落的项目团队都会成为“新村民”，和老村民一起过好每天的生活。十里芳菲的项目不是以游客的视角来打造的，而是基于村民的视角来建设的。

澎湃新闻：乡村振兴需要多方携手。钓源客厅是一个致力于为乡村建设的志同道合者提供交流的平台，它的特色、亮点及未来规划是什么？

张蓓：钓源客厅一、二期仍在较大视野上探讨乡村振兴，后续我们将会就一个个子命题展开讨论。例如，探讨怎样构建乡村的有机生态、数字化如何与乡村建设融合、诗词文化如何赋能乡村建设等。最近一次的钓源客厅，我们还会与重庆师范大学成立相关课题，探讨在地文化发掘的方法论。虽然钓源客厅还很年轻，但我们也希望能给更多的同行者提供有价值的经验、方法。

2023年9月14日，第二期钓源客厅现场。 钓源·十里芳菲 图

文旅赋能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是“新老村民”

澎湃新闻：许多乡村文旅综合体都有一定同质性，在业态开发初期颇受地产、投资机构的追捧，但热度过后，不少狂奔入局的项目、企业却难以为继。在您看来，其中常见的误区、问题是什么？如何避免？

张蓓：大部分乡村文旅的项目，基本上都是以游客视角打造的。但我认为，讨论文旅赋能乡村振兴，一定要围绕村民群体来谈。如果忽视这些“新老村民”，乡村文旅就没有源源不断的内生动力。十里芳菲所做的，就是让新老村民能在乡村安居乐业，活出自我。只有这样，乡村才能持续不断地吸引外部游客。

其二，要重视因地制宜，提倡产业即业态，农业即景观。我们即将在湖州西塞山打造的项目，便是对钓源的又一次提升、拓展。它是一个香草小镇，我们因地制宜地种植了香草，进而将开设一个花知馆，让游客学习香草知识。进一步，我们还会提炼精油，制作香木、香膏、香包等。围绕香草，我们将打造一整条产业链，使得新老村民在此安居乐业。游客也将参与这个过程，在此感知、体验美好生活。

总之，人才、产业、项目等要素的聚集，是打造、经营乡村文旅的关键。例如，一群科学家聚集的冷泉港，或举办世界经济论坛的瑞士小镇达沃斯，最初都是边远小镇村落，但最终却能带动区域发展，乃至形成区域的核心竞争力。

澎湃新闻：在多年的实践探索过程中，您有没有印象深刻的案例，能否将您的理解与感受，分享给其他乡村文旅实践者。

张蓓：让我印象极深刻的是日本的合掌村。这个村落的自然环境非常艰苦，政府曾动员村民搬迁，但大部分村民不愿离开故土，于是组成了一个叫做“结”的村民自治组织。村民在村里农耕、开民宿、建博物馆，乃至制作各式各样的文创，使世界各地的游客慕名而来。合掌村村民的服务也极有个性、亲切性。比如，某个地方贴着一张字条，写着这里是乡村，有蚊虫很正常，希望您能够理解；入住民宿时，告示上会提醒游客把箱子要拎起来，请勿在地上拖行。这是一个有温情、有操守、有个性的地方。

我希望，今后我们的村庄也能恢复“仁义礼智信”等文化传统。钓源古村保存了十几个祠堂，其先民也通过“仁义礼智信”去区分他们的各条宗族支脉。我们经历过困难时期，仓廪不实，有些传统便不复保存。但现在，我们已回归“仓廪实而知礼节”的阶段。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获取尊严，离美更进一步而不懈努力，并不断探寻实现的路径。我们为了寻找同类，从村民视角出发，提倡产业即业态，农业即景观，创造了一个叫做“十里芳菲”的世界。

钓源古村楚畹公祠。 钓源·十里芳菲 图